我要做皇帝

作者:要离刺荆轲

  一直以来,刘彻秉政,一直确信两个基本原则。
  第一:团结大多数,打击一小撮,永远让自己这边的支持者,远远超过要收拾的对象。
  所以,他团结墨家、法家和黄老派打击和限制儒家。
  所以,他团结地主和军功贵族,对着士大夫官僚系统猛下狠手。
  所以,他团结其他支系诸侯王,对着齐悼惠王这一系往死里下手。
  所过之处,所有山头和势力,统统被削服!
  儒家的鲁儒系,朝野的士大夫清流和宗室里的齐鲁一系,统统被修理的生活不能自理。
  aoe甚至波及到了谷梁、思孟和官僚系统。
  这第二,刘彻深信,一切难题都可以通过妥协和谈判得到解决。
  到今天为止,这个世界上,需要他放下身段去妥协和谈判才能解决的事情已经不多了。
  而现在遇到的这个问题就是其中之一。
  那么,问题来了。
  刘彻为何要松绑这官员家属经商的禁令?
  答案很简单——事实上,哪怕他不松绑,也已经无法约束人了。
  你可以想象一下,在如今的局面下,形势下,国家再高喊‘商贾贱业,凡士大夫贵族皆不得经商’有什么意义?
  地方上的官僚亲属,早就已经参与了商业狂潮了。
  皇帝劳资管的了当官的升迁任免,难得还管的了当官的家人亲属做生意?
  即使刘彻强力约束,严格律法禁止,人家难得不会换个马甲?
  家臣、奴仆、旁支,随便拿一个幌子,你能奈他何?
  显然,继续严格限制,已经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甚至极有可能让国家的公信力缺失。
  更严重的问题,还在于,因为假如国家继续执行之前严格得禁令,那么官员家属经商这种事情,就一定不会存在——假如存在,那么官僚系统一定会告诉你——陛下您看到的不是真的……
  刘彻在位还好,还可以压制和束缚。
  但,一旦有那么一天,刘彻不在了。
  没有了压制和束缚这些渣渣的人,用屁股想都能知道,未来汉家官场会何等的乌烟瘴气。
  什么冰炭敬、别敬、年敬、节敬什么的,恐怕就弱爆了。
  到那个时候,《卖炭翁》里的场景,恐怕会变成现实。
  官僚这玩意的下限,刘彻从来不敢高估!
  与其未来出问题,不如在一开始,就建立制度。
  当然,这制度的建立,要讲策略,要讲手腕,不能这么**裸的告诉天下人——官员家属可以经商!
  那太low了,也会让目前天下的士大夫接受不能。
  当然了,其实刘彻若可以下定决心,这个事情也是能够做成的。
  与天下为敌?单挑整个列侯、士大夫阶级?
  于他而言,其实已经没有什么难度了。
  无非就是杀人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在整个中国历史上,皇帝只要握紧了刀子,就没有他干不掉的势力或者利益集团。
  文官士大夫集团很牛逼对不对?
  明太祖朱元璋杀他们杀到他们恐惧,杀到他们腿软。
  史书上甚至记载了宣化年间,还有官僚在恐惧朱元璋的屠刀。
  功臣贵族集团很强大对不对?
  历史上,数位帝王都曾经掀起了血雨腥风,将他们彻底清洗。
  哪怕是牛逼哄哄,曾经主宰了千年王朝更替,决定了世事变迁的关陇军事贵族集团,也被武则天打的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但问题就在于,刘彻很清楚,他这么蛮干,在成本上他付不起。
  而且,他很清楚,这种法子只能爽一时,一旦他去世,被打压的集团就会反攻倒算,卷土重来,将一切变得更加糟糕。
  朱元璋父子一死,文官集团就卷土重来,不过二三十年,文官集团就借助土木堡之变,重新控制一切,然后变本加厉。
  武则天死后,大唐帝国的军权旁落,节度使崛起,而由于关陇军事贵族被杀的干干净净,于是,胡人节度使遍地都是,终于酝酿出了安史之乱,盛唐从此一去不复返。
  以史为鉴,刘彻知道,自己应该行事谨慎。
  “丞相在担忧士林舆论以及天下人的看法?”刘彻问道。
  周亚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拜道:“陛下,臣却有此忧,不过臣……本心上也是反对如此的!”
  这也是自然!
  中国上千年来,都是贱商。
  甚至连商人自己都鄙夷自己!
  想要人民接受‘士农工商,四民平等’的概念?起码需要一百年以上的潜移默化。
  至于在现在,在世人眼里,商贾就是罪恶、卑劣以及奸诈的化身。
  这不能怪别人,纯粹是商人自己本身干的事情,太过于卑鄙!
  这就好比后世的犹太人。
  他可怜吗?
  当然可怜!
  但他的遭遇值得同情吗?
  NO!
  欧洲和美洲,数百年来深厚的反犹传统,难道只是人民群众闲的蛋疼,喜欢欺负人?
  看看犹太人在二战前和二战后的所作所为,你就会知道,他们之所以遭遇那样的灾难,只是因为他们曾经做的事情……
  你要知道,曾经,只差一点点,以色列这个国家,就可能出现在东北……
  同理,商贾们的所作所为,他们自己心知肚明。
  今日汉室,身家千万以上的巨贾,哪一个不是双手沾满了鲜血和罪恶的人渣?
  真要去查,一查一个准,所有人全部砍脑袋!
  是以,儒法黄老墨,诸子百家各派的主流,就没有一个不仇商的!
  当然,大家仇商的论点,各自不同。
  儒家是嘴上仇商,法家是实际仇商,黄老派则是单纯不喜欢商人,但也没准备将商人怎么样——只要商人不闹事,不犯法就好了。
  也就只有杂家,不怎么仇商了。
  所以,事实上,现在刘彻想解开官员家属经商的禁令,困难重重。
  但困难再大,还能大的过红朝太宗皇帝的改革?
  要知道,那可是一场不亚于改天换地的宏伟事业啊!
  望着周亚夫,刘彻解释道:“世人的担忧,朕知道,卿的担忧,朕也知道……”
  官员家属可以经商的后果,刘彻非常清楚。
  虽然,刘彻可以限定和限制他们,不准许他们在其父祖的掌权地区营业。
  然而,官员家属所控制的资源和人脉,是其他人所根本不具备的。
  其他人要发达,要筚路蓝缕,白手起家,经历无数挫折和困难。
  而衙内要发达,可以说,勾勾手就可以了。
  旁的不说,微软的盖兹为什么能成功?
  无数鸡汤文都曾经说过……
  但有一个事情,很多人都忽略了——盖兹他妈是IBM的董事……
  就这一条,就让盖兹赢在了起跑线。
  但问题在于,刘彻更清楚,强压着不让官员家属经商,很可能适得其反。
  事情,并不会因为皇帝不承认就不存在。
  只会变本加厉,更会因为由于国家禁令的存在,在事实上导致整个监管的失位,缺乏法度可依。
  就像明朝号称禁海,结果,走私猖獗,而且,大多数都是官方走私,私人和民间想走私,直接被弄死。
  结果就是,尽管明代中期,西班牙和葡萄牙在美洲大陆辛辛苦苦的抢劫和杀戮,所得到的白银虽然大部分都流入了中国。
  但是,明朝的国库却空空如也。
  刘彻可不想汉室变成第二个大萌。
  一念及此,刘彻就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他看着周亚夫,问道:“丞相,如朕这样措辞,丞相可能接受?”
  他将一张早就准备好的写满了文字的白纸,递给了周亚夫。
  周亚夫接过来一看,顿时就惊讶的嘴巴都合不拢了。
  “陛下……”周亚夫轻声叹了口气,一副‘你们刘家真会玩’的模样:“若是如此,臣无疑义,只是……儒法那边……”
  “儒法那边……”刘彻笑着道:“朕不是要与丞相一起解决的吗?”
  儒家的问题,若在以前,很难搞定。
  因为儒家必定会使出撒泼打滚神功,刘彻的这个决策,瞒得过别人,忽悠的了不识字的百姓,但忽悠不了深谙春秋笔法,可以熟练的写出‘茴’的N个写法的儒家。
  但现在,法家正拿着直躬案和三北案猛攻儒家的基本盘。
  儒家现在就算想撒泼打滚,也没地去撒泼打滚!
  倒是法家和黄老派,需要去说服。
  法家和黄老派,肯定也是能够知道此种奥妙所在的。
  不过没关系,法家可以用利益、权柄来收买、说服。
  黄老派则可以用君权来让他们低头。
  而且,这个事情,肯定不是现在就要执行的。
  事实上很可能,当刘彻宣布这个政策时,他已经跟周亚夫先一步完成了当代的‘绝地天通’。
  这也是刘彻的底气所在。
  “丞相,再过三日,朕将亲自莅临甘棠……”刘彻忽然望着周亚夫说道:“然后,再转道太学,丞相届时,就与朕一起去吧!”
  甘棠,就是如今的汉室党校。
  也是汉室挑选和培训中高级地方官的地方。
  自成立以来,长安的甘棠就已经接纳和培训了四千多名县令、县尉、主薄、别驾、都邮及郡尉等六百石到两千石的高级文官。
  但今年,却又格外特殊。
  因为今年,适逢自元德四年,国家确立了郡守郡尉和中央九卿一把守换届制度后,第一次有地方郡国的一把手来到甘棠培训。
  换句话说,今年的甘棠培训班,将是名臣如雨。
  来自天下二十一郡的十四位新郡守和七位留任郡守以及其他两百余名过去四年少府和御史大夫衙门上计之中被评为优秀的杰出青年官员将在甘棠受训。
  主要内容,就是考校他们对法律、政策以及国家诏令的了解和熟悉,同时,接受一轮洗脑,将刘彻的指示明白无误的告诉他们。
  而刘彻则可以通过这样的手段,将这些郡守、官员,变成他的脑残粉,至少也是支持者。
  周亚夫作为丞相,一直兼任着甘棠的职务,与晁错一起负责打点甘棠事务。
  不夸张的说,在甘棠上付出的精力,占到了他近些年来大半的精力。
  原因很简单,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官员的素质好坏,直接决定了国家的兴衰。
  而让周亚夫感到欣慰的是,这些年来,他在甘棠发现了许多好苗子。
  而此刻,周亚夫一听刘彻的话,就明白天子要做什么了。
  天子之所以特别提及先甘棠后太学,显然是想要在甘棠之中做点什么,然后狭此大势,逼迫儒法低头。
  此事,若是成功,无疑,‘绝地天通’让思想的归思想,学术的归学术就踏出了成功的一步。
  “诺!”周亚夫虽然很好奇天子要去甘棠做什么,但他还是强忍住内心的好奇,点头道:“臣谨奉诏!”
  “丞相带着此物回去细细看吧……”刘彻笑着道:“有什么问题,随时入宫来找朕……”
  刘彻很清楚,无论是完成新时代的‘绝地天通’改革,还是要重新建立汉室的经济制度和监管制度,想要靠温和的手段来实现很难很难。
  但他必须要去尝试。
  不然,他会后悔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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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宫门,周亚夫乘上自己的马车,坐到软软的靠垫上,手里紧紧攒着那一张白纸,在心里叹了口气:“陛下的野心太大了……”
  以他的本性,他是不想干这种事情的。
  但奈何,天子先拿了‘绝地天通’之事来蛊惑他。
  在成为汉室的‘羲和’的诱、惑下,周亚夫只能捏着鼻子同意。
  当然,这也与这张纸上的内容,确实有一定可行性有关。
  若实现了‘绝地天通’的改革,那么可行性就非常高了。
  这样想着,周亚夫又是叹了口气。
  这些年来,他在天子的忽悠或者诱、惑下,底线一再被突破。
  今天这样的事情,若换在七年前,想都不用想,姓刘的皇帝不被他喷一脸口水,就算他命好!
  但如今……
  他却居然被说服了……
  想想,周亚夫自己都有些不相信这个结果!
  “高皇帝令贾人不得衣丝乘车,重租税以困辱之……”周亚夫自嘲的笑了起来:“谁能知晓,数十年之后的今日,当今天子居然可以用这句话来解禁官员家属经商之事……”
  他手里的纸掉在车厢底,一行文字在纸张的间隙之中露了出来:‘监市策’三个大写的文字显露出来。
  无疑,这是一个关于进一步加强和监管商贾活动,严控商贾活动的政策。
  任谁看到这三个字,都恐怕无法想象,这里面竟然隐藏着魔鬼。
  不过,这不能怪周亚夫。
  实在是因为,这种手法,还要再过两千年才会出现。
  在后世,它的名字叫做——扛着红旗反红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