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做皇帝

作者:要离刺荆轲

  三轮考举,前后历时一个月,从数以万计的士子之中,筛选出合格的官员。
  他们的成绩以及在考举过程之中展现的能力和见识,会成为将来分配他们工作岗位的重要参考指标。
  擅长刑名的,自然是刑名官,擅长明算和组织的,则会去做事务官和亲民官,对数学敏感的,会被分配去少府、大农乃至于主爵都尉衙门。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但,过去数年,法家在明算考之中,吃够了苦头。
  特别是王承这一派,自元德元年开始到现在,能够进入第三轮的人,竟然只有一人!
  那就是王承的兄长王治。
  其他人包括王承在内,全部折戟沉沙。
  而王治能够进入第三轮,靠的是当年儒法蜜月期的合作。
  那个时候,儒家喊着‘外法内儒’‘以法饰儒’的口号,与法家一度亲密无间。
  董仲舒的得意弟子褚大甚至曾经私底下说过‘法可定《春秋》矣……’
  意思就是——法家的思想,是可以解释和解决春秋之中记载的许多事情的。
  是以,当初,同在河东郡之中的法家河东学苑与儒家的大阳学苑,走的非常近。
  两个学苑的门徒弟子,甚至有人因此产生了深厚的友谊。
  譬如王承的兄长,就是娶了大阳学苑山长之女为妻。
  不过……
  那段甜蜜无比的时光,随着石渠阁上儒法两派的公然决裂而破碎,更因为不久前的儒法大辩论而势同水火。
  两者之间,再无合作的可能性!
  大阳学苑的儒生,痛骂河东学苑的法家门徒是‘酷吏’,是‘残民之爪牙,害政之乱臣’。
  而河东学苑的法家士子反喷对方是‘五蠹’之,是妨碍和扰乱圣王治理天下的罪魁祸。
  就差没有直接说——儒生全部杀了可能有冤枉的,但隔一个杀一个,必然没有错!
  儒法两派,从朝堂斗到太学,从太学战到市井。
  看上去两者似乎已经仇深似海。
  但实则,只有儒法的精英和巨头们,心里面真正清楚,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事实上,你现在无论是去翻开晁错家里面的书柜,还是去打开董仲舒的书房大门,去检视这些人的藏书。
  你就会诧异的现——我曹!这在外人面前打生打死,恨不得吃了对方的两个派系的头头脑脑的书柜里,都装满了对方的著作和论述。
  儒家研究法家的论述,这可以理解。
  毕竟现在法家占上风,弱者向强者学习和取经,这是人类的本能。
  但法家也天天忙着研究和钻研,甚至在自己的思想理论里,加入儒家的论述和思想,这个事情就怪的很了。
  甚至已经不能用奇怪来形容。
  “哼!”领头的儒生,走到王承面前,讥笑着说道:“这却是不劳诸位关心了……”
  儒家素来在刑名和施政方面,有着巨大的短板。
  甚至可以说,诸子百家的任意一个学派,都能在这个方面完虐大多数儒生。
  但这有什么关系?
  大阳学苑,是谷梁学派的学苑,讲的是亲亲相隐,推崇的是乡贤自治。
  在他们眼里,刑名和施政,其实不算什么问题。
  有事情,可以交给地方上的良绅和名士去解决嘛,自己这样的君子,只要做好表率就行了。
  “道贼……”王承看着此人,冷笑了一声,斥道:“尔等若还有脸,就莫要抄我法家的文章和理论!”
  自元德三年开始,儒法开始进入了一段长达两年多的蜜月期。
  在这期间,儒法各派的巨头都相互来往甚至联姻。
  法家巨头和儒家巨头,甚至都相互的象征性的收过几个对方的子弟,代为培训。
  那个时候,儒法基二统治天下之声,此起彼伏。
  不仅仅儒家确信,法家也似乎信以为真。
  直到石渠阁之会,**裸和冷冰冰的决绝与打脸,让儒法关系彻底破裂。
  而在那之前,大阳学苑与河东学苑相互交流和交换学生的事情非常频繁。
  那时,儒生们教导和指导法家的年轻人如何更好更快的学习和运用数学公式,如何理解和明白几何运算。
  而法家则将许多刑名知识以及地方基层的施政要点,对儒家倾囊相授,两者各取所需,可谓其乐融融。
  而在现在,两者相互指责和斥责对方‘抄袭’‘偷走’了自己的学术、理论,骂对方是‘道贼’‘五蠹’‘伪君子’。
  此刻,听到王承的指责,这儒生脸色一冷,哼道:“也就只有尔等小人,才会以为吾辈君子,需要用到尔等的东西……”
  他嘿嘿嘿的冷笑着,说道:“况且,尔等的东西,有什么好的?申不害的学问,本就是祸乱天下的根源,尔等更不过是……绣衣……嗯……鹰犬的爪牙而已……”
  绣衣卫这个组织,自从公开以来,就像一柄达克摩斯之剑,高悬于所有士大夫和贵族头顶,人人咬牙切齿,恨不得将绣衣卫埋葬。
  但,法家内部的几个尊奉申不害思想的派系或者倾向于申不害的学苑,却高举了绣衣卫的旗帜,为之唱赞歌,宣传和鼓噪。
  他们将绣衣卫的出现,形容为‘圣王之耳目,明君之肺腑’,认为没有绣衣卫是万万不行的。
  自然,绣衣卫也对这些忽然冒出来,赞美和点赞自己的士大夫文人特别有好感。
  历次考举,绣衣卫若要补充官员,都会优先从这些学派之中选择。
  类似河东学苑这样的学苑,甚至已经演变成了‘大汉特工高级进修学院’。
  过去两年,河东学苑向绣衣卫输送了数十名士子。
  其中,甚至已经有人爬到了负责监视一郡的郡绣衣卫校尉的职位上。
  自然而然的,在儒家特别是谷梁派的眼里,河东学苑的门徒子弟,已经不能用坏来形容了。
  他们就是魔鬼的爪牙,扰乱天下安宁的x因素和可能祸乱世间的罪魁祸。
  但,如今,绣衣卫如日中天。
  坊间传闻,绣衣卫直接受命天子,握有杀生予夺之权。
  各种绣衣卫胁迫、残害和***‘忠良士大夫’的段子满大街飞。
  绣衣卫自然不肯坐以待毙,任由他人污蔑自己。
  是以,经常会有绣衣卫的官员,登门亲切‘慰问’那些造谣和诽谤自己的儒生。
  他们的报复方式,多种多样。
  可能是严查你家的户口和土地、商铺作坊。
  一旦被他们抓到马脚,你就完蛋了。
  如狼似虎的官员,会将你家最后一颗粮食也搬走……
  毕竟,如今天下,谁家没有做些违规、违法之事呢?
  譬如违反规定,在经商和地主之间自由切换,或者阴蓄奴婢,却不给他们上报,以此逃避算赋。
  也有可能是查你的三代亲族为官者的**问题,这就更好办了。
  几乎就是一查一个准,然后,你家族里的擎天柱就此轰然倒塌……
  是以,如今,几乎没有人敢在公开场合,公然的诽谤和攻击绣衣卫。
  万一被盯上了,那可就不好玩了!
  “嘿……”王承看着对方的模样,哈哈大笑:“子云兄,不要怕嘛……”
  对方狠狠的瞪了一眼王承,他知道,在这附近,在这周围,可能潜藏着无数的绣衣卫探子和耳目。
  他就算是再恨再讨厌绣衣卫,也不敢公然挑衅这个天子鹰犬组织。
  故事里,可是连两千石忠厚大臣,都被这些酷吏和鹰犬折磨的不成人形!
  他小胳膊小腿的,哪里顶得住?
  “我们走!”这儒生阴沉着脸,一挥袖袍,带着师兄弟们离开。
  王承看着他们的背影,往地上吐了一口吐沫:“无胆小人!”
  其他士子也都点头,道:“师兄不要与这些五蠹一般见识了……”
  “这些硕鼠之辈,一直在做着美梦……”王承冷哼着,对自己的师兄弟们道。
  他知道,这是一个难得的团结和教育的机会。
  “当年,此辈就打着企图鸠占鹊巢的主意……”王承冷哼着:“若非吾等反应及时,恐怕先贤的道统,将断绝在我辈之手!”
  儒法的那一段蜜月期,生过许多事情。
  最终,两个学派毫不犹豫的分道扬镳。
  但两个学派的上层,却都对当年的事情讳莫如深。
  也就唯有河东学苑,这样推崇申不害思想的派系,才可能将实情和事实告知自己的门徒弟子。
  其他人闻言,都是一惊,显然,这是他们第一次听说此事的内幕。
  “他们敢?”有人立刻就跳起来,道统,是一个学派的根本。
  就像公羊学派,以《公羊春秋传》为根本,做梦都想要吞并《谷梁》等其他春秋经学派,完成大一统。
  但那终究只是儒门内部的事情,吞并起来也相对容易。
  想要吞并一个思想理念完全不同的学派,这在如今已经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当年法家能并吞名家,是因为名家衰落,传续艰难,而法家势大,所以才能一举成功。
  而在今天的局面下,再想成功的吞并一个学派,已经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他们当然敢!”王承冷哼着说道:“用阴谋之道,潜移默化,以人数取胜,就可以了……”
  “儒法,传续方式相似,但却又截然不同……”王承解释道。
  “我辈法家拂士,自古以来,以家传经学和再传门徒为传续之法,看似与儒门类同……但实则根本不同!”
  “儒门,自秦亡以后,改以为再传门徒之法……”
  “无论是申公、元王父子,还是如今的董子、胡子、韩子等人,皆是这种制度下造就而出的……”
  “而吾辈呢”王承看着众人,问道:“法家自古,泰半以家传经学为主,再传门徒为辅……”
  “如吾祖父,吾父……以及诸位的父祖……”
  法家在历史上,虽然知名学者和先贤以及政坛大佬,泰半都是师从他人的。
  但是……
  法家的主体和主要成员,却一直都是刑名系统的大小官员。
  他们可能是监狱的典狱官,也可能是基层的游徼、蔷夫、都邮、县尉、典吏。
  这些人共同构成了法家的整体结构以及在刑名领域的绝对优势。
  然而,既然有优势,自然也有着劣势。
  “家传经学之弊,在于交流稀少、彼此互不统属,乃至于相互矛盾……”
  “且一盘散沙,难以为力……”
  听着王承的诉说,许多人开始有所觉悟了。
  “然儒门呢?自太宗以来,就广开山门,广收门徒,弟子遍及天下,数之不胜!儒门弟子数量,是我法家的十倍甚至可能是数十倍!”
  这不是夸张,而是事实!
  在事实上来说,儒家个派系的学苑加起来,过了其他所有学派的学苑!
  更重要的是,儒家的门徒数量,呈现了碾压!
  当今天下,每十个读书人之中,可能有七个甚至更多的人是儒生。
  “而吾辈呢?”王承低着头感叹道:“吾辈开办学苑,还是从先帝二年才开始的……”
  “及至今日,多数同仁,依然还是过去的家传经学弟子……”
  儒家的招牌,就是有教无类。
  别说是泥腿子了!
  便是夷狄蛮夷,只要儒生觉得对方可以教育,那也不会吝啬!
  儒门之中的楚诗派和鲁儒派甚至是对外教育最积极的派系!
  而法家则不然,法家一直以来,走的都是精英路线。
  而且,法家的要求严苛而冷酷。
  不是随随便便,就会传授学问给人的。
  况且,法家开办学苑的时间比起儒家来说,太晚了!
  在起跑线上,法家就已经输掉了。
  儒家的学苑,为什么能收到那么多弟子门徒?为什么可以收那么多门徒?
  答案是,他们在之前数十年,就已经为今天做好了准备,打好了基础。
  人家的师资力量,强大无比。
  而法家与之相比,简直就是一个弱鸡!
  与儒家不同,法家的精英和巨头,基本都进入了政坛,不可能再回来教授门徒了!
  在这个局面下,一旦儒法果真合流,数十年后,法家的地位,可想而知。
  鸠占鹊巢,都是轻的!
  严重一点,人家直接并吞过去,将法家先贤的努力与精神全部淹没在儒家的经典之中!
  是以,石渠阁之会时,法家才会如此决绝和果断。
  听着王承的诉说和介绍,所有法家门徒心里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过去,他们只是隐隐约约觉得儒生是个威胁,是个问题。
  但今天,他们才现,才知道,儒生早就已经不是威胁和问题了,他们已经成为了足以威胁和影响法家存亡的怪兽!
  他们如燎原之火,燃遍天下,烧尽荒野。
  当他们燃遍天下,烧尽荒野,必然会抢夺和夺取属于法家的地盘和权柄。
  这是生死之战!
  也是存亡之战!
  但,这个敌人是如此强大!
  有人甚至因此心神动摇,产生了畏惧。
  这也是其他法家派系,一般不会告诉门徒这些事情的缘故。
  但河东学苑不同,推崇申不害的思想和理论的他们,满脑子都是权术势,一脑子都是各种阴谋阳谋和手段。
  是以,更多的人,已经在思考如何破局和狙击了。
  狙击的事情,高层已经在做了。
  这几个月来,法家高层与儒家巨头大打出手,在思想、理论上辩论不休。
  但破局的问题,众人却是毫无头绪。
  “诸君莫急……”王承看着自己的师兄弟们,说道:“破局之事,已经在进行了……诸位尊长与老师,早已经心有成竹……”
  要破儒家之局,就必须解决师资力量不强的难题。
  所以……
  法家需要吞并或者合并一个拥有着强大师资力量的即战力。
  这个目标,不能太强。
  太强了就无法吞并!
  所以,天下除了杂家的平壤学苑之外,已经没有更好的目标了!